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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蚨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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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蚨錯(二)

“瑟瑟?瑟瑟——”江瑟瑟失魂落魄地走出牢房, 一直候在外面的裴霽舟喚了她好幾聲,她才回過神來。

“王爺還在呢?”江瑟瑟腦中一片混沌,似是連裴霽舟因何在此處也想不起來了。

裴霽舟見她腳步虛浮, 身形晃悠,便伸手輕輕攬住了她的肩。

“王爺聽到我們的談話了?”江瑟瑟就著裴霽舟的攙扶搖晃著走了幾步,忽然偏頭問他。

裴霽舟沒有否認,只道:“每一個的心中都有一桿秤,無論你做出什麽樣的選擇我都理解並支持你。”

江瑟瑟蒼白的面容上浮起一抹淺淺的苦笑,她停下腳步,望著裴霽舟道:“秦子殊是何等聰明的一個人啊。他之所以選擇我,歸根到底還是看中了王爺手中的權勢, 他想通過我的口在王爺這裏為何嫣然討一條性命, 只要您松了口,一切都好辦了。”

裴霽舟看著江瑟瑟, 輕聲喚了一聲:“瑟瑟。”

忽而又聽她道:“如果我真的跟王爺開了這口, 王爺是會回絕還是會應允呢?”

裴霽舟沈默了下來, 從法理上來說, 他斷不能以權謀私的, 可從情理上來講,他也知道, 江瑟瑟若是錯過了這次良機, 日後想要為家人洗冤就更難了。

江瑟瑟卻並沒有逼迫他做出抉擇, 只是無奈嘆道:“世人皆知, 在上位者手裏, 人命賤如草芥, 可以隨隨便便地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瑟瑟,你太累了。”裴霽舟曲起食指輕輕擦去她眼下的淚痕, 柔聲安慰她道,“我先帶你回去休息,至於這件事,我們可以再想辦法。”

江瑟瑟勉強咧嘴笑了一下,她知道這只是裴霽舟用來安撫她的話,但在這個看不希望的迷茫時刻,有人能陪在身邊,她也是心存感激的。

裴霽舟看著江瑟瑟,只見她兩行清淚控制不住地從眼眶中滑落下來,他驀地慌了神,正不知所措時,又聽她帶著撒嬌的語氣跟自己說:“王爺,我好累啊。”

“我現在就帶你回去。”裴霽舟道。

“可我,似乎連走路地力氣都沒有了。”江瑟瑟道。

裴霽舟楞了一下,須臾後,兩人不約而同地笑開了。

“我背你!”說著,裴霽舟便走到江瑟瑟面前蹲下了身子,片刻後,便感覺到江瑟瑟先是伸出了手試探了一下,才慢慢趴上了他的背。

裴霽舟非常輕松地就將江瑟瑟背了起來,腳步還輕挺快。

夜幕降臨,加上天上一直落著淅淅瀝瀝的小雨,街上的行人並不多。裴霽舟背著江瑟瑟漫步在檐下,並未招來太多人的註目。

江瑟瑟歪著頭靠在裴霽舟的肩上,聽著他沈穩而有序的呼吸聲,焦慮的心也慢慢安了下來。

裴霽舟看著前方並不算敞亮的路,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穩重,生怕驚了或閃著了江瑟瑟,怕她心情低落,他又跟她說起各種趣聞,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了說了很久,直到背上的人沒了回應,他才扭頭看了一眼。

江瑟瑟已歪在他肩上睡熟了。裴霽舟淡淡一笑,借著燈籠的昏光,背著江瑟瑟回了荀府。

接下來的兩天,裴霽舟早出晚歸,一直在縣衙整理著卷宗,直至案情梳理完畢,直至差役將封存好的卷宗帶離臨縣後,江瑟瑟才再次出現了秦子殊面前。

秦子殊看到江瑟瑟後眼中一亮,可在聽到她的話後,瞬間又黯淡了下去。

江瑟瑟並未踏進關押著秦t子殊的那間牢房,她隔著門不屑地掃視著秦子殊,面對他的質疑,江瑟瑟淡聲道:“我確實是懷著覆仇之心才活到今天的,只要能為我的家人報仇雪恨,我可以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但這並不代表我會以他人性命為墊腳石。”

“如果我這樣做了,那我與你又有何區別?”江瑟瑟道,“你之前不是好奇我為何能忍住不殺你嗎?你且記住,我沒有對你動用私刑,並非我善良或是不忍心,而是這個國家的律法救了你。於我本人而言,我恨不得將你生吞活剝,將你的屍身割下來餵野狗,而我之所以沒有這樣做,也非是害怕受到制裁,只是不想與你這種隨意踐踏他人性命的畜生淪為一丘之貉罷了。”

說完,江瑟瑟立即轉身走了,絲毫不給秦子殊求情討饒的機會。

從大牢出來,江瑟瑟望著蒼茫茫的天空,呼了一口長氣,她如釋重負。

可沒等她暢快多會兒,裴霽舟便縱馬出現在了她的面前,一邊朝她伸出手將她提上了馬背,一邊道:“荀公他,快不行了。”

江瑟瑟的瞬間就僵了下來,抓著馬鞍的手更是止不住地顫抖著,未等她開口,裴霽舟便策馬朝荀府奔去。

江瑟瑟跌跌撞撞地跑進荀尚的臥房,只見老師面呈深紫色,雙目開始翻白,嘴巴大張,艱難地呼吸著。

華伯景朝旁邊挪了一挪,方便江瑟瑟伏在床沿,她緊握著老師的手,一句未說卻已淚流滿面。

彌留之際的荀尚難得地恢覆了一絲神智,他像過去那樣憐愛的撫摸著江瑟瑟的頭,張了張嘴,卻只能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

荀尚自知大限降至,也不再做無畏的掙紮,只是看著與自己差不多大的華伯景,以及身負重擔且年小的江瑟瑟,到底是有些放心不下。

華伯景看出了荀尚的擔憂,湊近他耳邊道:“老哥,你別擔心我,我有念念,念念又有恪郡王相護,我們會照顧好自己的。”

“你就放心地......”華伯景哽咽道,“去吧。”

江瑟瑟亦趕忙道:“老師您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師父的。”

荀尚點了點頭,隨即又看向了兩人身後的裴霽舟。

裴霽舟會意地上前,亦虔誠地向荀尚作了保證,荀尚的嘴角慢慢浮起一抹欣慰的笑意。

半刻鐘都不到,荀尚就落了氣。

“老師!”

“老哥啊!”

江瑟瑟和華伯景悲痛欲絕的呼喊著荀尚,但這次,荀尚再沒了任何的回應,只流下了兩行濁淚算是對今生的告別。

荀尚的喪事依照他生前所願,辦得非常簡樸,除了本縣官員外,並未知會他人前來送葬,但州刺史得知此事後,還是匆匆趕來送了荀尚最後一程。

荀尚出殯那天,臨江縣百姓自發地排列在街道兩側,目送這位德高望重的公卿落在了邱山腳下。

又過了幾天,得知此噩耗的長晟帝派了禮部官員前來行撫慰事宜,但荀尚孑然一身,並無親屬存世,官員也只是走走過場,囑咐了州府及縣衙幾句後便啟程回京覆命了。

如此耽擱下來,又大半個月過去了。

朗州已無掛念,江瑟瑟看著日漸消沈的華伯景,頭一次鼓勵他去外面游山玩水,“但我們得先說好,您得時刻給我來信報聲平安,三個月後必須去西京與我匯合。還有,您年紀大了,就別跟以前那般逞強了,遇事兒能躲則躲......一個人出門在外,少喝點兒酒,萬一摔著了可怎麽辦?”

“要不,您還是暫時將酒戒了吧?”正收拾著行李的江瑟瑟停下動作,轉身看著華伯景,一臉認真地說道,“等您游玩歸來,我請您喝西京最有名的桑落酒,管夠!”

“行了!”華伯景窩在門邊一臉嫌棄地看著江瑟瑟,“真是啰嗦個沒完了!我跟你說,這次,我哪兒都不去了,我打算跟你一同去西京,死纏著你,就算你趕我走我也不走!”

江瑟瑟一怔,走到華伯景面前,蹲下身子認真問道:“當真?你這老頑童當真割舍得下外面的大千世界?”

華伯景翹著高高的二郎腿,仰頭灌了一大口酒,嘆道:“看多了也就沒什麽意思了,再說,我在郡王府待著不比在外面好?都不需要我淘神,要什麽就有什麽,我還念著外面作甚?”

江瑟瑟折回屋中,邊整理著衣物邊笑話道:“師父您也真夠厚臉皮的,人家郡王府歡不歡迎您都還不知道呢!”

華伯景急了,他噌地一下坐起身來,“他敢不歡迎——”

“師父願意留下來,晚輩自是求之不得的。”裴霽舟從外面回來,聞言立刻表態道。

華伯景得意地朝江瑟瑟撅嘴,“念念,你聽到沒有,人家求之不得呢。”

“行,是我狹隘了,好吧?”江瑟瑟笑瞪著兩人。

華伯景對著江瑟瑟哼哼唧唧了一會兒,識趣地走了,裴霽舟看著他消失的背影,慢慢靠近江瑟瑟。

江瑟瑟自顧收拾著東西,卻總覺得氣氛有些奇怪,於是忍不住問裴霽舟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裴霽舟道:“確實發生了一件大事。”

江瑟瑟系好結,轉身看著裴霽舟。

裴霽舟頓了頓,才道:“我剛才去見程輝時,他跟我說,何嫣然有了身孕。”

“懷孕了?”江瑟瑟驚訝道,“請大夫探過脈象了嗎?”

裴霽舟點了點頭,“程輝也是覺得不可思議,請了好幾個大夫過去,都說何嫣然確實是懷孕了。”

“依據大梁律法,懷有身孕的女子是可以減輕或者免於處罰的。”裴霽舟繼續說道,“而且何嫣然的父母送來了諒解書,表示願意原諒並且接納何嫣然和她肚中的孩子。程輝已經擬了公函送至州府,想來釋放何嫣然的文書不日便將下達至縣衙。”

見江瑟瑟沈默不語,裴霽舟上前安慰她道:“我知你憐憫何安然,但誰能料到會是這種結果呢。而且何家已經失去了一個女兒,定是不忍心看著另一個女兒死的。何嫣然能活下來,於他們來說,也算是種慰藉吧。”

江瑟瑟嘆了口氣,道:“既然合情合法,我也不便多說什麽。”

“何嫣然到底犯下的是殺人的重罪,即便免了她死罪和牢獄之罪,也是不允許她隨意出門的,依照律法,判了她獄外監禁,由其父母實施看管,且每三日必須去縣衙報到,縣衙也會隨時上門查看,其她誠心改過,十來年後便可恢覆自由之身。我回來時,無意聽她的父母在商議變賣老家房產之事,應是想盡快搬過來與她同住。”裴霽舟道。

“嗯。”江瑟瑟淺淺應了一聲。

裴霽舟又道:“秦子殊明日與我們一同回京受審,他要求臨刑前與何嫣然見上一面,我同意了。”

江瑟瑟看著裴霽舟,猜出他話中另有含意,果不其然,她聽裴霽舟說道:“得知何嫣然能活下來,且還為他留下了一條血脈後,他喜極而泣,並托我將這封由他親筆所書的信轉交給你。”

說著,裴霽舟從懷間取出了一封信遞給江瑟瑟。

這一瞬間,江瑟瑟已然猜到了信中所寫的東西。

她接信的雙手都是顫抖的,折信時還差點兒撕壞了信件,最後還是裴霽舟托著她的手,幫著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信箋。

信封裏裝著整整三十頁信紙,裏面詳細描述了秦子殊等人為謀取江家財產,是如何行兇作案,又是如何放火毀屍滅跡,最後夥同淮安縣令孔平章和江州刺史範長明等人偽造證據,將一切罪名嫁禍給岑山盜匪等一切經過。

江瑟瑟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著,每讀一行,她的心便如刀剜一般難受。最終,她承受著劇烈的痛苦看完了那封信,忽地,她的身體變得僵硬起來,更是不受控制地劇烈抖動著。

裴霽舟眼疾手快地摟住了差點兒摔倒的江瑟瑟,並扶著她在榻上躺下,又給她倒了杯熱茶。江瑟瑟捧著那杯茶,還沒喝上一口,便已灑得所剩無己。

裴霽舟只得重新倒了一杯過來,餵她喝了些水後,又添滿讓她捧著,他則又捧著江瑟瑟的手保持穩定不動,後者才漸漸緩過來。

“瑟瑟,可感覺好些了?”半晌後,裴霽舟從她手中取出茶碗,一邊哈氣,一邊不停地搓著她的雙手。

江瑟瑟在裴霽舟的幫助下深吸了幾口氣,又從頭將信看了一遍。

“王爺,我的阿爹、阿娘和我那才牙牙學語的弟弟,還有胡爺爺、子君哥哥......t他們死得好慘啊!”江瑟瑟伏在裴霽舟懷裏無助地哭泣著,“求王爺為我枉死的家人作主,還他們一個公道!”

“我知道,我會幫你的。”裴霽舟輕輕拍著江瑟瑟的背,像哄小孩子一般哄著她,“如今有了秦子殊這個人證,想要為你的家人伸冤不是件難事。”

“但是瑟瑟,你是苦主,若想翻案,得由你親自提告。”裴霽舟將下巴抵在江瑟瑟的顱頂,一邊耐心安慰一邊替她分析著現狀,“所以你必須要振作起來,不能倒下,知道嗎?”

江瑟瑟啜泣著在他的懷裏點著頭,過了一會兒,江瑟瑟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般擡頭望著裴霽舟,鄭重地說道:“王爺,我要去宮門口敲登聞鼓,告禦狀!”

“禦狀?”裴霽舟斂眉驚呼道,“你為何會想到這個?”

江瑟瑟苦笑道:“若只是對付州縣兩地的官員,倒也用不著行此險招,可秦子殊的同夥,還有那位備受聖上信任的太子少師,試想一下,除非鬧到聖上面前,就算是王爺親自出面,也不一定動得了他。”

“傅斯遠自詡聖人君子,為士家子弟敬仰尊崇,我偏要在世人面前揭開他虛偽醜陋的面具,讓所有人都看看此人光鮮亮麗的外表下藏著怎樣一顆齷齪又惡毒的心!”江瑟瑟再也抑制不住對傅斯遠的憎恨,她咬牙切齒地說道。

“但告禦狀可非小事。”裴霽舟擔憂道,“你可知告禦狀會面臨什麽後果?”

江瑟瑟點頭道:“我知道。凡是告禦狀者,無論是非對錯需先受三十杖刑。”

“此杖刑由宮中侍衛執行,其力道雄厚,非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裴霽舟沈色道,“別說你一個女子了,就算是我,也不一定能挺過去。”

江瑟瑟嘴角掛著一抹無畏的笑意,為了能給家人報仇,她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若我死了,還請王爺替我完成未盡的心願!”

“說什麽傻話呢!”裴霽舟按住她的唇,“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王爺,這麽多年了,我好像終於能看到一絲曙光了。”江瑟瑟的嘴角掛著一縷淺笑。

“是啊,難以想象這些年你是如何熬過來的。”裴霽舟回之以淺笑,隨即再次將江瑟瑟攬入懷中,他輕輕磨著她的耳鬢,笑顏之下,隱藏著江瑟瑟看不見的擔憂。

傅斯遠在聖上心中的地位非是一般人能撼動的,尤其是這些年他履獻奇策,內可安邦外可攘敵,是不可多得的相國之才,聖上一度有著駕崩後由他輔國的念頭。

秦子殊雖指認傅斯遠為同夥,可手中卻並無實證,想要判他同罪,必是難上加難。

可裴霽舟卻不能戳破江瑟瑟這個幻想,他垂眸看著江瑟瑟的睡顏,難得見她沒有眉頭緊蹙,呼吸急促。

哪怕是為了她今後每一天都能睡上安穩覺,就算是豁出性命,他也要陪著她試上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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